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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五天 第01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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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10-02

小 说 连 载


图片来自网络


  “浓雾弥漫之时,我走出了出租屋,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。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,这是它现在的名字,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。我得到一个通知,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,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。”这是余华最新长篇小说《第七天》的开篇,给读者留下了足够大的悬念,一个走向殡仪馆、将被火化的人,在死亡之后还能留给读者什么呢?这次余华用荒诞的笔触和意象讲述了一个比《活着》更绝望、比《兄弟》更荒诞的故事,让读者体会到一种寒冬腊月被囚禁于积年冰川里的寒冷,一种剧烈拉锯式切肤的疼痛和虐心,一种茫茫荒野身心俱疲后无着无落的绝望。



完整版 | 余华长篇小说《活着》《兄弟》

第七天  【余华 著】
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一天 第01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一天 第02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一天 第03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二天 第01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二天 第02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二天 第03-04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二天 第05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三天 第01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三天 第02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三天 第03节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三天 第04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三天 第05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三天 第06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四天 第1.2.3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四天 第04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四天 第5.6.7节

连载|余华《第七天》第四天 第08节


第五天 第01节
  
  我寻找我的父亲,在这里,在骨骼的人群里。我有一个奇妙的感觉,这里有他的痕迹,虽然是雁过留声般的缥缈,可是我感觉到了,就像头发感觉到微风那样。我知道即使父亲站在面前,我也认不出来,但是他会一眼认出我。我迎着骨骼的他们走去,有时候是一群,有时候是几个,我自我展览地站在他们前面,期望中间有一个声音响起:
  “杨飞。”
  我知道这个声音会是陌生的,如同李青的声音是陌生的那样,但是我能够从声调里分辨出父亲的叫声。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,父亲叫我的声音里总是带着亲切的声调,在这个世界里应该也是这样。
  这里四处游荡着没有墓地的身影,这些无法抵达安息之地的身影恍若移动的树木,时而是一棵一棵分开的树,时而是一片一片聚集起来的树林。我行走在他们中间,仿佛行走在被砍伐过的森林里。我期待父亲的声音出现,在前面、在后面、在左边、在右边,我的名字被他喊叫出来。

  我不时遇到手臂上戴着黑纱的人,那些被黑纱套住的袖管显得空空荡荡,我知道他们来到这里很久了,他们的袖管里已经没有皮肉,只剩下骨骼。他们和我相视而笑,他们的笑容不是在脸上的表情里,而是在空洞的眼睛里,因为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了,只有石头似的骨骼,但是我感受到那些会心的微笑,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,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人会为我们戴上黑纱,我们都是在自己悼念自己。
  一个手臂上戴着黑纱的人注意到我寻找的眼神,他站立在我面前,我看着他骨骼的面容,他的前额上有一个小小洞口,他发出友好的声音。
  “你在找人?”他问我,“你是找一个人,还是找几个人?”
  “找一个人。”我说,“我的父亲,他可能就在这里。”
  “你的父亲?”
  “他叫杨金彪。”
  “名字在这里没有用。”
  “他六十多岁……”
  “这里的人看不出年龄。”
  我看着在远处和近处走动的骨骼,确实看不出他们的年龄。我的眼睛只能区分高的和矮的,宽的和细的;我的耳朵只能区分男的和女的,老的和小的。

  我想到父亲最后虚弱不堪的模样,我说:“他身高一米七,很瘦的样子……”
  “这里的人都是很瘦的样子。”
  我看着那些瘦到只剩下骨骼的人,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父亲了。
  他问我:“你记得他是穿什么衣服过来的?”
  “铁路制服,”我告诉他,“崭新的铁路制服。”
  “他过来多久了?”
  “一年多了。”
  “我见过穿其他制服的,没见过穿铁路制服的。”
  “也许别人见过穿铁路制服的。”
  “我在这里很久了,我没见过,别人也不会见过。”
  “也许他换了衣服。”
  “不少人是换了衣服来到这里的。”
  “我觉得他就在这里。”
  “你要是找不到他,他可能去墓地了。”
  “他没有墓地。”
  “没有墓地,他应该还在这里。”

  我在寻找父亲的游走里不知不觉来到那两个下棋的骨骼跟前,他们两个盘腿坐在草地上,像是两个雕像那样专注。他们的身体纹丝不动,只是手在不停地做出下棋的动作。我没有看见棋盘,也没有看见棋子,只看见他们骨骼的手在下棋,我看不懂他们是在下象棋,还是在下围棋。
  一只骨骼的手刚刚放下一颗棋子,马上又拿了起来,两只骨骼的手立刻按住这只骨骼的手。两只手的主人叫了起来:
  “不能悔棋。”
  一只手的主人也叫了起来:“你刚才也悔棋了。”
  “我刚才悔棋是因为你前面悔棋了。”
  “我前面悔棋是因为你再前面悔棋了。”
  “我再前面悔棋是因为你昨天悔棋了。”
  “昨天是你先悔棋,我再悔棋的。”
  “前天先悔棋的是你。”
  “再前天是谁先悔棋?”

  两个人争吵不休,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悔棋,而且追根溯源,指责对方悔棋的时间从天数变成月数,又从月数变成年数。
  两只手的主人叫道:“这步棋不能让你悔,我马上要赢了。”
  一只手的主人叫道:“我就要悔棋。”
  “我不和你下棋了。”
  “我也不和你下了。”
  “我永远不和你下棋了。”
  “我早就不想和你下棋了。”
  “我告诉你,我要走了,我明天就去火化,就去我的墓地。”
  “我早就想去火化,早就想去我的墓地了。”
  我打断他们的争吵:“我知道你们的故事。”
  “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故事。”一个说。
  “新来的可能不知道。”另一个纠正道。
  “就是新来的不知道,我们的故事也烂大街了。”
  “文明用语的话,我们的故事家喻户晓。”
  我说:“我还知道你们的友情。”
  “友情?”
  他们两个发出嘻嘻笑声。
  一个问另一个:“友情是什么东西?”
  另一个回答:“不知道。”

  他们两个嘻嘻笑着抬起头来,两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,一个问我:“你是新来的?”
  我还没有回答,另一个说了:“就是那个漂亮妞带来的。”
  两个骨骼低下头去,嬉笑着继续下棋。好像刚才没有争吵,刚才谁也没有悔棋。
  他们下了一会儿,一个抬头问我:“你知道我们在下什么棋?”
  我看了看他们手上的动作说:“象棋。”
  “错啦,是围棋。”
  接着另一个问我:“现在知道我们下什么棋了吧?”
  “当然,”我说,“是围棋。”
  “错啦,我们下象棋了。”
  然后他们两个同时问我:“我们现在下什么棋?”
  “不是围棋,就是象棋。”我说。
  “又错啦。”他们说,“我们下五子棋了。”
  他们两个哈哈大笑,两个做出同样的动作,都是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,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的部位。两个骨骼在那里笑得不停地抖动,像是两棵交叉在一起的枯树在风中抖动。

  笑过之后,两个骨骼继续下棋,没过一会儿又因为悔棋争吵起来。我觉得他们下棋就是为了争吵,两个你来我往地指责对方悔棋的历史。我站在那里,聆听他们快乐下棋的历史和悔棋后快乐争吵的历史。他们其乐无穷地指责对方的悔棋劣迹,他们的指责追述到七年前的时候,我没有耐心了,我知道还有七八年的时间等待他们的追述,我打断他们。
  “你们谁是张刚?谁是李姓,”我迟疑一下,觉得用当时报纸上的李姓男子不合适,我说,“谁是李先生?”
  “李先生?”
  他们两个互相看看后又嘻嘻笑起来。
  然后他们说:“你自己猜。”
  我仔细辨认他们,两个骨骼似乎一模一样,我说:“我猜不出来,你们像是双胞胎。”
  “双胞胎?”
  他们两个再次嘻嘻笑了。然后重新亲密无间下起棋来,刚才暴风骤雨似的争吵被我打断后立刻烟消云散。
  接着他们故伎重演,问我:“你知道我们在下什么棋?”
  “象棋,围棋,五子棋。”我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。
  “错啦。”他们说,“我们在下跳棋。”
  他们再次哈哈大笑,我再次看到他们两个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,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的部位,两个骨骼节奏整齐地抖动着。
  我也笑了。十多年前,他们两个相隔半年来到这里,他们之间的仇恨没有越过生与死的边境线,仇恨被阻挡在了那个离去的世界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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